陆树铭老师走了，六十六岁。

有观众记得他是李广，有观众记得他是政，有观众记得他是伍子胥，有观众记得他是牛魔王。

但对最大多数观众的观感而言，大概：

关二爷走了。

我个人私心，1994版《三国演义》，我心中最佳是鲍国安老师的曹操，其次则唐国强的诸葛亮——但陆树铭老师的关羽，是最像的。

现在夸一个演员演得好，有人爱说“某某角色从此有了脸”。

陆树铭老师是字面意义上，达到了这一点的人。

关帝形象流传千古，但自他之后，关羽仿佛有了标准像。各种游戏手办之类，都在朝他的形象塑造。

我很怀疑起关羽于地下，和陆老师往那儿一站，大家都会认陆老师的关羽。

老三国的片头，杨洪基老师唱《滚滚长江东逝水》时，有头像掠过。

孙彦君老师的刘备，唐国强老师的诸葛亮，鲍国安老师的曹操，吴晓东老师的孙权，陆树铭老师的关羽，李靖飞老师的张飞。

“这是主角”。

李靖飞老师截取的形象，是击鼓呐喊的张飞。

陆树铭老师截取的形象，是第一集的关羽。

第一集桃园三结义后，在《这一拜》的歌声里，关羽耍弄青龙偃月刀，一捋长须，舒卧蚕眉，睁丹凤眼。

我估计不止我一个，初见时大惊，就差纳头便拜：

“关二爷活了！”

论到老三国刻画细致，层次深厚，我推鲍国安老师第一。

但如果要挑一瞬间气势慑人，“就是他了”，我是想不出有比陆老师这捋须睁眼，更好的瞬间了。

之前之后演关羽的，都没这份派头。

事后想来，这份派头，除了陆老师神威凛凛，也是老三国的精妙设计。

比如屯土山关羽约三事，是关羽一生高傲清白之至，这一幕拍得好：

来劝的徐少华老师版张辽衣甲整齐，穷途的关羽衣衫弊旧，但身后破旗招展——这个构图非常的新古典主义，仿佛雕塑群——身前长髯飘飘，大义凛然，“三者缺一，断不肯降！”镜头是个仰拍。陆树铭老师186公分的身高，压住了身后的唐僧哦不对张辽。

“毕竟我也是演过牛魔王的人！”

这个仰拍镜头的经典设计，下一集又用过。曹操夸饰颜良威武时，关羽蚕眉不动凤眼微睁，淡淡地：

“我观颜良，如插标卖首。”

睥睨天下的气势，一句全出。

对许多人来说，三国大概自星落秋风五丈原后就结束了。对另一部分人而言，大概，走麦城后，三国就结束了。

老三国的走麦城前后过于凄凉，我不太忍重看。要么跳了，要么回头。

嗯，回头。

关羽戏的浓墨重彩，是在老三国第一部降汉不降曹到千里走单骑，第三部单刀会、水淹七军和走麦城。

但我爱看的，偏是第二部赤壁鏖兵。

大概因为，那一部充满着——从刘备视角——活泼的家庭气氛。

从髀肉复生到得徐庶，从三顾茅庐到战赤壁收四郡，跌宕起伏，但整体在朝上走。而刘关张赵诸葛之间的文戏，格外可爱。

这里有个原著都没有的细节：赵云会直呼张飞“三哥”。

这段故事里，众所周知有名的，自然是华容道关羽放曹操。只那段我更喜欢的，还是鲍国安老师的表演：关羽已经放曹操过去，被提醒说已立军令状后，一声断喝，曹操勒马，忧虑、彷徨、恐惧、希望、战战兢兢、等候命运审判的瞬间，演得极好。

之后就是浪里白条张顺哦不对张辽过来，拱手道了两声“云长！”

关羽一叹气，又放走了，自己仰对苍天。

在静态造型方面，陆树铭老师的关羽大概无可比拟了。

有点沉重了，回头说那些具有家庭氛围的镜头……

博望坡军师初用兵，是诸葛亮出山第一战。这里又来关张互衬了。

诸葛亮安排伏兵时，关羽是一脸嫌弃，闭眼懒得听。张飞则是听完诸葛亮吩咐，粗声大气地“知道”，镜头转刘备不快的表情，张飞上前，一把抓走诸葛亮的令箭，回头看刘备的脸色不快，于是行了个动作极大、有点夸张的礼：“知道！”

等博望坡赢了，关张都对诸葛亮服气。看大哥军师来迎接了，张飞的表情立刻不同。

赶紧拽了关羽上前，关羽傲一些，还傲娇了一下子。

关张赵一拜，细节都很到位：赵云是本就挺信赖诸葛亮的，这时就是高兴；张飞是一味憨直，行礼最踏实：不服气时就不服气，服气就是真服气。关羽是傲，还别过脸去，有点不好意思。

这个关羽的不好意思反差萌，后来还有个玩法。

当日关羽镇守后方，刘备孔明赵云张飞定四郡，打得就剩个长沙时，关羽来了。

刘备诸葛亮知道他是想立功取长沙，还故意问他所来何为；关羽一愣，又不好意思宣之于口，回顾左右，最后尬笑：

“我来……看望大家啊！”

刘备诸葛亮大笑。张飞对二哥的心思心知肚明。于是忽然谦让起来：

“别难为我二哥啦，有功大家立嘛！——二哥，攻长沙，是你的了。”

大义凛然的关羽看多了之后，反是这类场景，让人觉得关羽终究不是神，还是个人——还是个有血有肉的可爱人。

诸葛亮与张飞分道入蜀，留关羽守荆州。

告别时，张飞已经眼带泪光。

张飞带泪端详关羽，道一声“二哥，保重啊。”下拜，关羽一把抢起。

“三弟，也保重。”

毕竟自古城重聚之后，兄弟二人再没远离过。实际上自桃园结拜以来近三十年，的确俩人天南海北，都没离太远过。

更要紧的是，后来的剧情，我们都知道：

关羽留守，张飞西去。

从此关张永别，再不相见。

唉。

所以怎么忍心再看一遍麦城？

还是回头吧。

许多演关羽的，都能把关羽演成神。但陆树铭老师让关羽神威凛凛的同时，让关羽当了个人。

大义凛然神勇无敌之后，有傲娇，有尬笑，有热血，有真情。

老三国妙处就在于此。

如今陆树铭老师去了，我也只想得到一句话。

当日灞桥挑袍之后，鲍国安老师的曹操失魂落魄，知道这短暂的神话时刻结束了，去者不可追，感慨良久，憋出四个字：

“云长去矣！”